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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先生与钱钟书(2/2)

作者: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

丑诋吴先生爱重的人——讥诮比恶骂更伤人啊,这对吴先生出言不逊。那不是温先生的本意。钟书兴头上竟全没想到自己对吴先生的狂妄。

    钟书的失望和没趣是淋在他头上的一瓢清凉水。他随后有好多好多天很不自在。我知道他是为了那篇退回的文章。我也知道他的不自在不是失望或没趣,而是内疚。他什么也没说,我也没问,只陪着他心中不安。我至今还能感到那份不安的情味。因为我不安也是内疚。我看到退稿,心上想了想:温先生和吴先生虽然“不够知己”,究意还是朋友:钟书何物小子,一个虚岁二十七的毛孩子,配和自己崇敬的老师辈论知己吗?我如果稍有头脑,应该提醒他,劝阻他。尽管我比他幼稚,如果二人加在一起,也能充得半个诸葛亮。但是我那时身体不适,心力无多,对他那两篇稿子不感兴趣,只粗粗地看看,跳进眼里的只是那两字的雅号,觉得很妙。我看着他忙忙地改稿寄信,没说什么话。我实在是对他没有关心,而他却没有意识到我的不关心。这使我深深内疚。我们同在内疚,不过缘由不同。

    我的了解一点不错。多年后,我知道他到昆明后就为那篇文章向吴宓先生赔罪了。吴先生说:“我早已忘了。”这句话确是真话,吴宓先生不说假话。他就是这样一位真诚而宽恕的长者。

    1993年春,钟书住医院动了一个大手术。回家刚不久,我得到吴宓先生的女儿吴学昭女士来信,问我们是否愿意看看她父亲日记中说到我们两人的话。她征得同意,寄来了她摘录的片段。钟书看到后,立即回信向学昭女士自我检讨,谴责自己“少不解事,又好谐戏,同学复怂恿之,逞才行小慧……”等等。这段话似乎不专指一篇文章,也泛指他早年其他类似的文章。信上又说:“内疚于心,补过无从,惟有愧悔。”这显然是为了使吴宓先生伤心的那篇文章。尽管他早已向吴先生当面请罪,并得到宽恕,他始终没有忘怀。他信上还要求把他这封自我检讨的信附入《吴宓日记》公开发表,“俾见老物尚非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按说,多年前《天下》刊登的那篇文章是遵温源宁先生之命而写的,第二稿并未公开发表,读到全文的没几个人。小事一桩,吴先生早已忘了,钟书也不必那么沉重地谴责自己。可是,我过去陪着他默默地内疚,知道他心上多么不好过。他如今能公开自责,是快意的事。他的自责出于至诚,也唯有真诚的人能如此。钟书在这方面和吴宓先生是相同的。吴宓先生是真诚的人,钟书也是真诚的人。

    钟书对我说:吴宓先生这部日记,值得他好好儿写一篇序。他读过许多日记,有的是Rousseau式的忏悔录,有的像曾文正公家书那样旨在训诫。吴先生这部日记却别具风格。可惜他实在没有精力写大文章,而他所看到的日记仅仅是一小部分。他大病之后,只能偷懒了。他就把自己的请罪信作为《代序》。

    《代序》中说,他对吴宓先生“尊而不亲”。那是指他在清华当学生的时期。其实,吴宓先生是他交往最长久、交情最亲近的一位老师。其他几位,先后都疏远了。60年代初,吴先生到了北京,还到我家做客,他在我们家吃过晚饭,三人在灯下娓娓话家常,谈体己,乐也融融。此情此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却流传着一则谣言,说钱钟书离开西南联大时公开说:“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自命“钱学专家”的某某等把这话一传再传。谎言传得愈广,愈显得真实。众口一词,还能是假吗?据传,以上这一段话,是根据周榆瑞的某一篇文章。又据传,周榆瑞是根据“外文系同事李赋宁兄”的话。周榆瑞去世已十多年了,可是李赋宁先生还健在啊。他曾是钱钟书的学生。我就问他了。他得知这话很气愤。他说:“想不到有人居然会这样损害我的几位恩师。”他也很委屈,因为受了冤枉。他郑重声明:“我从未听见钱钟书先生说:叶公超太懒,陈福田太俗,吴宓太笨。或类似的话。我也不相信钱先生会说这样的话。”他本想登报声明,可是对谁声明、找谁申辩呢?他就亲笔写下他的“郑重声明”,交我保存。我就在这里为他声明一下。高明的读者,看到这类“传记”,可以举一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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