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小传-周汝昌》免费阅读!

序(2/2)

作者:曹雪芹小传-周汝昌

家都知道这别号是表示向往阮籍。敦诚赠雪芹诗已明说"步兵白眼向人斜"。追忆他的诗也有"狂于阮步兵"之句。但雪芹做人的态度狂傲像阮籍,也许还是表面的;他向往阮籍而取号"梦阮",我以为或许还有更深一层意义。这就牵涉到阮籍的处境、思想和态度,与曹雪芹有许多相类似之处的问题。《晋书》本传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这本已像"于国于家无望","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了。大家又都知道,阮籍的父亲阮瑀曾做过曹操的"司空军谋祭酒,管书记",和曹丕、曹植兄弟都很要好,为"建安七子"之一。司马氏篡魏时,曹爽、何晏等谋复兴曹魏,事败被诛。阮籍曾拒绝属于司马氏一党的蒋济的邀请。据《魏氏春秋》,籍却担任过曹爽的参军。他又与何晏等人相似,浸沉于老、庄思想,违背司马氏一党所倡导的保守派儒家礼教。嵇康说他"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讐"。曹雪芹因雍正夺取政权后发现曹家和他的政敌胤禩、胤■有关系而遭抄家之祸。他的身世自然很容易使他联想到阮籍在司马氏夺取曹魏政权后的遭遇。何况阮家世属曹党,而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时常被称赞才如曹植;寅著《续琵琶》传奇替曹操赎回蔡文姬事吹嘘,当时人便批评他可能袒其同宗。曹寅赠洪昇诗正有"礼法谁曾轻阮籍"之句。敦诚也尝引杜甫诗说雪芹乃是"魏武之子孙",而敦敏寄雪芹的诗也说:"诗才忆曹植。"这当然并不一定是说曹雪芹已确认曹操是他的祖先。《红楼梦》里把王莽、曹操一样说成"大恶",但那到底只是贾雨村说的"假语村言"。我所要指出的只是,曹雪芹的家世背景很容易使他联想到并同情于因属于曹党而遭受政治歧视的阮籍。

    再看阮籍的为人处世,王隐《晋书》说:"阮籍有才而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魏氏春秋》说他"宏达不羁,不拘礼俗。"《世说新语》《任诞篇》注引《文士传》说他"放诞有傲世情,不乐仕宦。"但他能"口不论人过",目的是"佯狂避时"以免祸,所以司马昭说他"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不曾加害于他。正和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掩饰着说:"毫不干涉时世""亦非伤时骂世"相类似。尤其明显的是,《红楼梦》的作者对女子特别同情,对男女爱情尤别有体会。这也正是阮籍的特性之一。《晋书》阮籍本传说: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文选》注引《晋阳秋》此下有"以礼"二字。〕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酤酒。籍常诣妇饮,醉便卧其侧。籍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世说》《任诞篇》作:"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兵家女〔同篇引王隐《晋书》作"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同上作:"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按籍从侄阮咸亦"竹林七贤"之一,《世说新语》《任诞篇》说他"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他便"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注引《竹林七贤论》曰:"咸既追婢,于是世议纷然。")

    这种种特出的态度,颇使人疑心曹雪芹笔下塑造的贾宝玉亲昵少女和婢女的憨态,是否多少也受了阮氏叔侄的启发。(《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写正当贾府诸人替凤姐庆寿辰的那天,宝玉忽然不让家人知道,穿了素服,和茗烟骑了马到郊外去哭祭因他而自杀的,他母亲的婢女金钏。第七十七回私自出外访睛雯。这种种行径,便和阮咸居丧借驴追姑家婢不无相类之处。)曹雪芹本就与阮籍个性相近,上文已引过,史家说阮籍"嗜酒荒放",本传也说他"宏放""不羁",曹雪芹嗜酒那是他朋友诗里多次提到过了。而且人们也说他"素性放达"或"素放浪"。阮籍"能啸","善弹琴"。曹雪芹能"击石作歌声琅琅","燕市悲歌酒易醺"。张宜泉说的"白雪歌残梦正长","琴裹坏囊声漠漠",当非空套语。宝玉也会弹琵琶,唱曲。

    我看最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阮籍本传说他"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这个"痴"字在《红楼梦》里是个很重要的意境,是描述"情"的中心观念。首回开场的诗里已揭出:"更有情痴抱恨长。"空空道人对石头说,你那一段故事也"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随后记载曹雪芹在悼红轩披阅增删之后,所题一绝又有"都云作者痴"。这正是雪芹自己承认"时人多谓之痴"了。而那僧对甄士隐所说关于香菱的四句言词,头一句也是"惯养娇生笑你痴"。警幻仙姑说自己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太虚幻境的对联也指出"痴男怨女"的"情不尽"。配殿各司的头一个就题作"痴情司"。警幻仙姑评价宝玉的最要紧的一句话就是:"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宁荣二公之灵嘱托仙子的是"万望先以**声色等事警其痴顽"。众仙姑的名字又是"痴梦仙姑","钟情大士"。《红楼梦十二支》的末了一曲也说:"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第五回末之前总叙全书轮廓,这回末了一句话就说宝玉是"千古情人独我痴"。事实上,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时常有"痴狂病"或"痴病"。就是那甄宝玉也是"憨痴"。黛玉也一样有"痴病"。连《红楼梦》第百二十回末了的两句诗:"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正用一个"痴"字作结。这两句诗是否曹雪芹原意固是难说,但至少续书人或编书人也早已知道这"痴"是全书一个重要观念了。阮籍被同时人说是"痴",我看对"雪芹"的小说构思不无影响。我们知道,阮籍"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并曾著有《达庄论》,讥儒美庄,或以庄老释儒。《红楼梦》写宝玉喜读《庄子》,"细玩"《秋水篇》,"看的得意忘言"。又续《胠箧篇》文。这一切都表现曹雪芹在思想上也非常接近阮籍。这当然并不是说他们思想全相同。不过无论如何,"梦阮"这一别号的背后可能暗示着曹雪芹对阮籍的梦想确是并非泛泛的。阮籍的政治遭遇,和他叛逆的思想与行为,以及"佯狂避时"的态度,也许曾引起过他深切的同情。

    上面偶因谈到汝昌阐释雪芹名字别号,便写了这么多。这些推论固然是"不可必",但把各种情势比并而观之,我以为仍不失为有相当的可能性。因为从《红楼梦》里可以看出,雪芹特别重视命名取字的用意,例证很多,众人皆知,毋须列举;他取自己的别号,决不会反倒不是经过细心深切考虑它的含义的。而说明这种含义,我认为对整个曹雪芹的思想与为人的了解理应有所助益。尤其是因为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政治迫害严酷,他别号背后的政治含义在当时决不能形诸笔墨。那就非要我们后代人来抉发不可了。这真有点像"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呢!

    不但如此,而且曹雪芹是个非常渊博精深的作家,他的思想、艺术和人格,浸润着整个中国的深厚文化成就。我们如要充分了解他的作品和为人,也就非从多方面深入追索不可。换句话说,我们如果不从历史、哲学、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文学、艺术,以至制度和风俗习惯等各方面的传统来研究,那我们对曹雪芹和《红楼梦》恐怕是不能充分了解的。就这一未必人人都能见到的观点说,我觉得汝昌这《小传》和他的《新证》却都开了好些端绪,说明他的理解早已洞见及此。有时候,他为了要了解曹雪芹更多一点,而直接证据不足,也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想多推测一些,亦在所难免。但他所指出的多可发人深省。再举一个例,人人都知道《红楼梦》里的诗、词、曲子都作得好而恰当,但汝昌更能指出雪芹在这方面的家学渊源和特殊风格;能指出清代女诗人之多,女子作诗几乎已成为雪芹时代的一种习尚;更能指出《红楼梦》艺术上许多特点之一是以古典抒情诗的手法来写小说。这都可帮助我们了解曹雪芹和《红楼梦》。他又说:"有种种迹象证明,曹雪芹对他祖父的诗篇十分熟悉。"并受了他诗格的影响。看来他没有余暇多举例证说明。我个人尝有一点不成熟的揣测,《石头记》把石头做主体,是否受了曹寅的诗一些启发呢?汝昌于此,在《新证》增订本书首插图的背面却举了一个例子,即他祖父诗中曾有"娲皇采炼古所遗,廉角磨■用不得"。我以为最重要的证据是:例如《楝亭诗钞》开卷第一首诗题目是:"坐弘济石壁下及暮而去。"诗云:"我有千里游,爱此一片石,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浮光自容与,天风鼓空碧。露坐闻遥钟,冥心寄飞翮。"这里有对石的爱慕,坐久而不去,又有和尚的事。弘济有二,一个略与曹寅同时,这里应是指元朝余姚的天岸弘济(1271-1356),他是一个很渊博有才能与道行的和尚。"梵貌魁硕,言词清丽,诸书过目,终身不忘;故其本末兼该,无所渗漏。""谭辩风生,词如泉涌,了无留碍",而"义理通彻"(见《新续高僧传》二)。值得注意的是,"弘济"一名据《佛地经论》乃是"平等救济一切有情"之意。《石头记》首回写一僧一道"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云云。而把那石头缩成一块美玉,袖之而去的,却是那僧,后来来要玉和还玉的也是那癞头和尚。那僧、道原也是要来"脱度""情痴"的。曹寅自定诗稿,把这首坐在和尚石壁下的诗列在卷首,可见对它很重视,诗也颇有冥心见道的境界。我以为雪芹小时读他祖父的诗,这第一首,对他小小的心灵,印象一定比较深刻,难免不对他后来写书时的构思发生影响。

    以上,主旨是为了说明我上面提出的那一观点:我们如果不从所有各方面的历史传统来研究,那我们对曹雪芹和《红楼梦》恐怕是不能充分了解的,而就我所见,汝昌对于此点独能深有体察。这是我在序言中想要表述的中心意思。

    秋醉高林一洗红,九招呼彻北南东。

    文挑霸气王风末,诗在千山万水中。

    久驻人间谙鬼态,重回花梦惜天工。

    伤幽直似讥时意,细细思量又不同。

    这诗自然只是写我个人久居海外的一些小感触,但如移作咏曹雪芹,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当。汝昌读了便静静地说:你诗作到这样,我们是可以谈的了。于是我们一谈就谈了整个下午,还谈不完。临别时,天色已黑,照了几张相片,光线都有点太暗了。过了几天我就回到了美国,把当时合照的几张影片寄给他,还在每张上面写了一首小诗,现在录在这里:

    燕京与周汝昌学长兄畅论《红楼梦》,归来得书,即以所摄影片奉寄,各系小诗 (一)

    故国《红楼》竟日谈,忘言真赏乐同参,

    前贤血泪千秋业,万喙终疑失苦甘。

    (二)

    百丈京尘乱日曛,两周杯茗细论文。

    何时共展初抄卷,更举千难问雪芹。

    (三)

    逆旅相看白发侵,沧桑历尽始知音;

    儿曹若问平生意,读古时如一读今。

    (四)

    光沉影暗惭夸父,一论《红楼》便不完,

    生与俱来非假语,低徊百世益难安。

    这些诗寄去后,很快就收到汝昌的回信,里面附有他答我的七律一首:

    得策纵教授学长兄惠寄照片,为京华初会之留念,四帧之侧,各系新诗,拜诵兴感,因赋长句却寄   襟期早异少年场,京国相逢认鬓霜。   但使《红楼》谈历历,不辞白日去堂堂。   知音曾俟沧桑尽,解味还归笔墨香。 诗思苍茫豪气见,为君击节自琅琅。

    (自注:姜白石词: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 这首诗不但适切地写出了我们当时谈红的情景,也表现了当代研究红学者的一些感触。 现在这空前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议即将在美国召开,并已邀请汝昌和世界各地其他红学专家前来出席。恰好他的《曹雪芹小传》也正要出版了,我且匆匆写下一首小诗,来表示预祝这两件盛事,并且用来结束这篇序言:

    传真写梦发幽微,掷笔堪惊是或非。

    百世赏心风雨后,半生磨血薜萝依。

    前村水出喧鱼乐,野浦云留待雁归。

    且与先期会瀛海,论红同绝几千韦。

    (自注:前村句用杨万里《桂源铺》诗意)

    周策纵   1980年1月25日

    于陌地生·威斯康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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