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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路翎(1/2)

作者: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

    牛汉

    牛汉(1923~),山西定襄人。作家、诗人。著有诗集《彩色的生活》、《爱与歌》,散文集《童年的牧歌》等。

    小引

    早想写几篇有关重逢的纪实性文字,一直没有动笔,因为若不从告别说起,情绪总转不过来,但是告别怎么写呢?

    近二三十年来,我没有写过一回告别。就说那一年,顿时失去了所有的亲友,我并没有跟谁告别过,包括我的妻子儿女在内。前几年,有一位年轻记者希望我写一写当年告别的情景;他想像中的那种古典悲剧式的告别一定是哭天抢地的。我对他说无法写,“哪里有什么告别呀!”他听了之后,神情很滑稽,一边摇头,一边大笑起来,还用洞察一切的眼睛审视着我,他以为我心有余悸,不说实情。其实我说的真是实情。没有告别,哪里会有什么可以绘声绘色去描写的令人断肠的情景?真的,有许多往事,在我的心灵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是迷迷茫茫的,有点像我去年去喀什见过的戈壁滩。然而,当时(准确地说是最初的一段时间)确有过极不适的异常心态,人整个地变得恍惚不宁起来,北京话里有个词儿叫“懵了”,有点近似我那时的情状。可怕的是我这恍惚感,到现在也没有消失。

    几十年恍恍惚惚地过去了。没有告别的告别,竟想不到地引来了十次百次的重逢(有些亲友是永远不能重逢的了)。有了这些实实在在的重逢,才感到了当年由于没有告别隐隐凝聚在深心的一种沉重的内涵。我不叫它内伤,因为它并没有留下伤痕。

    重逢都是有难忘的细节的。六七年来,我一直没有触动这个难题。我没有力气撼动这些因久久郁积而石化了的人生体验;它们成块成块地堆在心灵里,构成了坟的形状。必须先得融解了它们,才能把它们从心灵里倾吐出来。但我深知自己的生命里已没有多少炽热的火,因此,能融解能倾吐的只能是一小部分了。

    善良的读者,宽恕我吧。

    “文革”期间,路翎一家人住在朝阳门外芳草地,我是知道的。芳草地有全国文联的一片宿舍,50年代后期我去那里,参加过一个好朋友的婚礼。我不是行典礼的那天去的,那天人太多,朋友让我躲过那天再单独去。因此我不是匆匆去匆匆离开,我在芳草地停了几个钟头。芳草地离人民文学出版社并不远,我有两年常去朝阳门外劳动,但没有一次碰到路翎。“四人帮”垮台前夕,有人见路翎在芳草地扫街,这位熟人起早练拳,几乎天天在纡曲而朦胧的小巷里看见他的身影。说他戴着大口罩,脸色黝黑,扫了一条街,又扫一条街,跟谁都不打招呼。我听了以后,心里倒有几分踏实,第一,路翎还健在,且能干活;第二,他起那么早,又戴大口罩,说明他还知道人的尊严。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他精神失常,成天在家里大喊大叫,用头颅撞墙壁和门窗。路翎本是一个爽朗的人,我相信他绝不会自我毁灭。

    记得我是1978年的初冬去看他的。我打听到了他的住址,独自骑着自行车找他。到了芳草地,我凭着那一次模糊的印象,很快就找到属于文联的那一片宿舍。小巷很泥泞,不高的院墙倒塌得不成样子。在一个街口,我询问一位老大娘:“请问余明英家住在哪里?”余明英是路翎的妻子。老大娘很热诚地说:“余明英吗,在我们街道麻袋厂干活,我跟她挺熟,我把她叫来吧。几步路的事。”我说:“不用,她男人在家吗?”老大娘说:“我看见他刚刚回家,老头儿天天出去晒太阳。”老大娘指给我路翎家住的那个院门。我径直地走向那里。是个长条院子,只有简陋的正房,房子的格局一样。我立在院当中转圈儿看了看,路翎住在哪一间呢?我发现一排正房中间,有一间玻璃都是破的。我敏感地想到,这是路翎的家,那玻璃多半就是路翎用拳头砸碎的。

    我在他的门口站了一会儿。破玻璃窗原来是外屋的,相当于堆杂物的檐厦,里面有一间住房,家门紧紧闭着。我跨进了两步,从窗户向里瞧,黑洞洞的。那天是阴天。我想路翎一定在家。就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我再敲两下,敲得重些,还是没什么反应。“他又出去了”。我想。我透过窗玻璃朝里仔细望望,屋里地下站着一个人,背对着门,一动不动,背有点驼,我清楚地看见他向前伸的脖颈,有一道道深深的皱褶,我也有,那是汗水的渠道。我断定这多半就是20多年没见面的路翎了。我喊了几声“路翎,路翎……”我的嗓门很大,可是那黑幢幢的站立的人,并不应声转过身来。于是我只好推门进去,慢步转到他的面前。我隐隐绰绰看见了他的面孔。他戴着有檐的帽子,家里虽然暗,我还是从他的面孔的轮廓认出了这就是路翎。近几年来,我已经很会识别故人了,即使他们有的已经面目全非,我还是能凭感觉一下子认出来。你绝不能只想他过去年轻的面孔与神情,你得学会想像“老化”人的面孔与神情的本领。比如眼睛大的人,衰老之后,眼眶常常变得像深井。面前这个人的眼眶就是又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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