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免费阅读!

民间的相册(2/2)

作者: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

事,最早就是这位朋友告诉我的,因为他是参加抄家的红卫兵小将之一。他是一个年轻的电工,住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挤在一个大院子角落,也就六七个平方大小。那时候我喜欢摆弄半导体收音机,遇到问题,缺少什么元件,就到他那里去请教。这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不太愿意和别人交往,也许他觉得我比他小几岁,懂的比他少,因此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喜欢对我说。

    朋友母亲的骨灰盒,长年累月撂在吃饭的桌子上,每次去他家,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对于死人,我从小就有一种极端的恐惧,上学时,遇到有地方出殡,总是赶快绕路。他发现了我的恐惧,有一天当着我的面,将骨灰盒不当回事地塞到床肚底下。然而,我仍然感到别扭,原来搁骨灰盒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总让我觉得,还有什么存在着。此外,挂在墙上的一张老照片,让我不寒而栗。我始终害怕一个人待在朋友的房间里。

    墙上挂着的,是他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她刚上大学,梳着好莱坞女演员似的发型,清纯,健康,而且富贵华丽。她的眼睛地溜溜发亮,明澈的目光遍及小屋的每一个角落。我记得自己当时无论站在哪个角度,只要抬起头,总能感觉得到那活生生的目光。我永远也无法把那美貌的年轻女人,和已经移到床底下用红布裹着的骨灰盒,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照片上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大学生,和这破旧不堪的小房子,和这冰冷的骨灰盒,显得太不协调。那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注视着每个看照片的人,那微微翘着的小嘴唇,有一种蒙娜丽莎的神秘笑容。

    关于朋友母亲的故事,是在后来才逐渐弄清楚。朋友知道我当了作家,感叹之余,喜欢把他母亲的故事说给我听。他的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成片的房子是她的陪嫁,这些陪嫁后来都没收了,她和自己的儿子只能在原来的院子里,搭一间简易的小房子居住。很多可以证明那段历史的老照片,已经不复存在。据说她当年很喜欢拍照,都是男友的杰作。她的男友是**的军官,喜欢摄影,常常带着未婚妻一起去郊外。那时候,他们开着一辆敞篷的美式吉普,有一次,男友让未婚妻开车,结果把车子开到小沟里,花钱雇了好多当地的农民,才把吉普车从干涸的小沟里弄出来。

    年轻的**军官不知道为女朋友拍了多少照片。他的拍摄技术并不高,也许拿了个照相机到处跑,仅仅是为了讨女朋友的喜欢,照片上的人总是很小,小得和画面不成比例。他的摄影技术进步得很慢,不久,他们结婚了,去照相馆拍了结婚照,又不久,青年军官上了战场,他是学机械工程的,没人说得清楚他在部队具体干什么事,反正很快就阵亡了,接到过一张阵亡通知书,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后来又传说他做了共军的俘虏,传说他去了台湾,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

    朋友的母亲后来和一个三轮车工人结了婚,以后生下自己的独生子,就是我的朋友。这是一场没有丝毫爱情的婚姻,夫妻间经常吵,有时候甚至还动手打架,结果两人终于分开了,也谈不上离婚,母亲带着儿子搬出去住,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一段时间里,过去年代里拍摄的老照片,成了母亲惟一的安慰。到后来,她的神经开始有些不太正常,有一天,她无缘无故勃然大怒,烧掉了所有的老照片,然后得了一场并不太严重的病,说死就死了。她死了以后,朋友从她过去的老同学那里,借了一张两寸的小照片,送到照相馆翻拍,然后又放大,挂在墙上作纪念。

    在民间的相册中,差不多每张泛黄的老照片,背后都有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很曲折,有的很乏味,但是随着时间的冲刷,都有可能赋予全新的意义。和老照片有关的故事,可以找到许多。记得还是读中学的时候,去学校的路上,调皮胆大的学生,常常以捉弄一个住在沿街的老太太来取乐,他们用小石子往老太太的房间里扔,扔进去,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赶快逃之夭夭。老太太被这些孩子们折腾得实在够呛,她不得不奋起反击,在放学之际,凶神恶煞地守在那,一有学生走近,便破口大骂,有时候,干脆拎了小棍子,歇斯底里地追出来。

    几乎所有从那条街上走过的孩子,都知道老太太的故事。这属于那种最容易流传的故事。老太太年轻时是秦淮河的歌女,她当时很漂亮,这一点,挂在她房间里的照片可以作证。一张被放大的玉照,放在一个木头镜框里,永远正对着沿街的窗口,人们从街上走过,情不自禁地就会驻足观望。那是一张人工着色的大照片,是老太太年轻时的芳容,唇红齿白,扯着极细的眉毛,看上去十足的艳丽风骚。我们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歌女是干什么的,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女特务,因为我们看过的一部电影,有个女特务就像她那样漂亮。

    关于老太太年轻时候的故事,像长了翅膀的小鸟到处飞翔,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人们忍不住就要议论,说老太太年轻时怎么样怎么样。几乎所有知道老太太故事的人,都知道她和自己的养父,生过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一直叫她姐姐,解放以后,歌女做不成了,于是这一家人就搬到了这条街上来住。后来不要脸的老头死了,老太太的“妹妹”也离家出走。

    我已经记不清老太太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就突然明白了歌女的含义。只知道她孤零零地过了一世,在晚年,调皮的中学生和她作对,她也像恨贼似的痛恨那些中学生。她生活中没有爱,却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仇恨。她死了以后,身份不明的“妹妹”来过一趟,匆匆来,匆匆去,有没有把挂在墙上的那张老照片带走,不得而知。老太太的故事终于在这条街上消逝,有一次做梦,我梦见自己又走在上学的路上,醒来以后,我感到最吃惊的,是竟然还梦到了那张挂在沿街窗户里人工着色的老照片。

    散落在民间的老照片,是窥探过去历史的窗户,从这一扇扇窗户,我们踮起脚来,可以遥望过去,可以展望未来,未来离开不了过去。那过去的一切,因为已经成为过去,都将成为亲切的回忆。我喜欢翻阅民间的老相册,老相册里有太多直观的历史资料,那些有时候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历史镜头,都是当它们已经永远失去,已经不可重复的时候,才会显得出奇的珍贵。只有一切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之际,我们才会突然发现,那些看上去极不起眼发黄的老照片,那些落满时间痕迹的老相册,会突然爆发出谁也预想不到的生命力。在老照片面前,许多文字变得苍白,许多解释都显得没有必要。照片上的人物,永远活生生顽强地存在着,他们记录了过去年代里短暂的一瞬间,这些短暂的瞬间,已经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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