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免费阅读!

江南乡试(1/2)

作者: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

    陈独秀

    陈独秀(1880~1942),原名乾生,字仲甫,别号陈由己,笔名三爱,安徽怀宁人,现代革命家、学者。有《独秀文存》行世。

    江南乡试是当时社会上一件大事,虽然经过了甲午战败,大家仍旧在梦中。我那时所想像的灾难,还远不及后来在考场中所经验的那样厉害;并且我觉得这场灾难是免不了的,不如积极地用点功,考个举人以了母亲的心愿,以后好让我专心做点正经学问。所以在那一年中,虽然多病,也还着实准备了考试的工夫,好在经义和策问,我是觉得有点兴趣的,就是八股文也勉强研究了一番。至于写字,我喜欢临碑帖,大哥总劝我学馆阁体,我心里实在好笑,我已打定主意,只想考个举人了事,决不愿意再上进,习那讨厌的馆阁字做什么!我们弟兄感情极好,虽然意见上没有一件事不冲突,没有一件事依他的话做,而始终总保持着温和态度,不肯在口头上反驳他,免得伤了手足的感情。

    大概是光绪二十三年七月罢,我不得不初次离开母亲,初次出门到南京乡试了。同行的人们是大哥,大哥的先生。大哥的同学和先生的几位弟兄,大家都决计坐轮船去,因为轮船比民船快得多。那时到南京乡试的人,很多愿意坐民船,这并非保存国粹,而是因为坐民船可以发一笔财,船头上扯起一条写着“奉旨江南乡试”几个大字的黄布旗,一路上的关卡,虽然明明知道船上装满着私货,也不敢前来查问,比现在日本人走私或者还威风凛凛。我们一批人,居然不想发这笔横财,可算得是正人君子了!

    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除我以外,都到过南京乡试的,只有我初次出门,一到南京,看见仪凤门那样高大的城门,真是乡下佬上街,大开眼界。往日以为可以骄傲的省城,——周围九里十三步的安庆城,此时在我的脑中陡然变成一个山城小市了。我坐在驴子背上,一路幻想着,南京城内的房屋街市不知如何繁华美丽,又幻想着上海的城门更不知如何的高大,因为曾听人说上海比南京还要热闹多少倍。进城一看,使我失望了。城北几条大街道之平阔,诚然比起安庆来在天上,然而房、屋却和安庆一样的矮小破烂,城北一带的荒凉,也和安庆是弟兄。南京所有的特色,只是一个“大”。可是房屋虽然破烂,好像人血堆起来的洋房还没有;城厢内外惟一的交通工具,只有小驴子,跑起路来,驴子头间一串铃铛的丁零当啷声,和四个小蹄子的得得声相应和着,坐在驴背上的人,似乎都有点诗意。那时南京用人拖的东洋车、马车还没有,现在广州人所讥讽的“市虎”,南京人所诅咒的“棺材”和公共汽车,更不用说;城南的街道和安庆一样窄小,在万人哭声中开辟的马路也还没有;因为甲午战后付了巨额的赔款,物价已日见高涨,乡试时南京的人口,临时又增加了一万多,米卖到七八十钱一升,猪肉卖到一百钱一斤,人们已经叫苦。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南京人的面容,还算是自由的,快活的,至少,人见着人,还不会相互疑心对方是扒手,或是暗探。这难道是物质文明和革命的罪恶吗?不是,绝对不是,这是别有原因的。

    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到南京的头一夜,是睡在一家熟人屋里的楼板上,第二天一早起来,留下三个人看守行李,其余都出去分途找寓处。留下的三个人,第一个是大哥的先生,他是我们这一批正人君子的最高领袖,当然不便御驾亲征,失了尊严;第二个是我大哥,因为他不善言辞;我这小小人自然更不胜任,就是留下看守行李的第三个。午后寓处找着了,立刻搬过去,一进屋,找房子的几个正人君子,全大睁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这屋子又贵又坏,真上当!”我听了真莫名其妙,他们刚才亲自看好的房子,怎么忽然觉得上了当呢?过了三四天,在他们和同寓中别的考生谈话中间,才发见了上当的缘故。原来在我们之先搬来的几位正人君子,来找房子的时候,大家也明明看见房东家里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儿,坐在窗口做针线。等到一搬进来,那位仙女便化作一阵清风不知何处去了。后来听说这种美人计,乃是南京房东招揽考先生的惯伎,上当的并不止我们这几位正人君子。那些临时请来的仙女,有的是亲眷,有的是土娼。考先生上当的固然很多,房东上当也不是没有,如果他们家中真有年轻的妇女,如果他们不小心把咸鱼、腊肉挂在厨房里或屋檐下,此时也会不翼而飞。好在考先生都有“读书人”这张体面的护符,奸淫窃盗的罪名,房东哪敢加在他们身上!他们到商店里买东西,有机会也要顺带一点藏在袖子里,店家就是看见了也不敢声张、因为他们开口便说:“我们是奉着皇帝圣旨来乡试的,你们污辱我们做贼,便是污辱了皇帝!”天高皇帝远,他们这几句大话,未必真能吓倒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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