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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观汉先生归去来(2/2)

作者:红尘静思

场”上拣烟屁股时,大家都笑着听,观汉先生却哭了。从此我不再多说那些已不能挽回的往事,包括我残废的右膝——薛俊枝托观汉先生带给我一个小电毯,供阴冷天气酸痛时之用。我把小电毯收起,告诉他已经渐痊。

    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找不出一个可以和观汉先生相比的人。左伯桃、羊角哀庙享血食。管仲、鲍叔牙标榜史册。刘关张的结合成为留传后人最久的佳话。吴汉磋、顾贞观的乌头马角,写下感人肺腑的诗篇。不过,他们原来已都是亲密的朋友。只有在西洋历史上记载一件,那就是法国的左拉。当屈里弗斯被“诬以谋反”,囚入监狱后,跟他素不相识,在行业上也风马牛不相干的文学家左拉,发表千古不朽的《我控诉》一文,最后在权势的迫害下,逃亡海外,但他奋斗不懈。跟观汉先生一样,他们不是为了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为了正义、真正、公道、人权。

    中国人大概因为酱在酱缸里时间太久的缘故,因而很多人缺少明辨是非的实践能力——也就是,我们的社会缺少道德勇气。以致好话说的太多,好文章写的太多,而做的却太少。结果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受到长期痛苦的报应。凡是认真追求是非,认真实践理想的人,得到的往往不是鼓励,而是劝告:不要多管闲事。甚至还有更大的伤害。观汉先生以一个这么有成就的核物理学家,却没有被酱缸污染。他孩子般地纯真,择善而固执。固执,是的,九年零二十六天,是一个漫长的日子,他受尽了打击,而热情更高,奋斗更昂。

    然而,九年零二十六天悲痛的和愤怒的,以及绝望的心情,观汉先生显出老态。郑振华送他一张他们十年前在维也纳开会时的合影,那时,观汉先生英姿焕发。我愿用我的生命为观汉先生换取青春,但上天无言。面对着照片,我们有无限欷歔。

    不过,我们和左拉、屈里弗斯最大的不同是,屈里弗斯始终无缘跟他的思人左拉见面,而我却能和观汉先生相晤。观汉先生仍有他的叹息,在一次谈话中,他忽然说了一句英文:

    You may be right,but you may be dead right!

    这是美国交通部门对驾车人的劝告,我同意这句话,但我不同意前一个may be。观汉先生懂得我的意思,他说:

    You are right,but you may be dead righ!

    接着又严肃地说:

    You are right,but you could be dead right!

    是这样的结局吗?我不知道。

    观汉先生在台北最后一天,朋友们全体再聚在一起,我为他唱《老黑爵》,那是在监狱中,午饭后或晚饭后,我和同囚的难友们,在火烧般斗室所唱的。当我唱到听见一种声音在呼唤时,我又回到过去悲惨的岁月,泣不成声。

    但,无论将来如何,我死而无恨。

    十七天,在逐渐增加的离愁中消失。

    一九七八年八月八日。

    我们送观汉先生返美,仍是十七天前的国际机场,不过换到二楼。直到服务台小姐第三遍催促乘客登机时,我们才放他跨进出境处那个门。女孩子们流泪,男朋友们忍着泪,强露笑容。当他那瘦弱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深处之后,我们沉默地走下楼梯。人潮汹涌,人声嘈杂,而我们这些朋友却感到那么寂寞。忽然间,我有一个行动,我要呐喊:

    我希望我不是柏杨,我希望我是一个旁观的人,我要哭着唱出赞美他的歌——勇者的画像,道德勇气的化身。

    我们盼望观汉先生明年能再回来,再一次回到他所爱的祖国的国土,再一次看一眼他所爱的朋友——我们只不过一群大孩子。

    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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