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杜尚秋,西厢就住着韩老爷的三子——韩延真夫妇。
韩家到底是书香门弟,族人素质普遍都不错,上至老爷太太,下至垂鬓幼童,都对人客气,知书达理。而且他们也知道这是乘着春霄的人情,便都有意无意照顾着她。韩延真的夫人和她几个大姑子小姑子就常来春霄房中串门,大家一起做做女红,或者讲些生前所知的京师八卦。
而且这家人的特征也很好认,不会被闲杂人等冒充——那就是人人脖子底下都一圈针脚,无一例外。起初春霄见着韩家几个小孙子孙女脖上的伤痕,还会恶心上一阵,不过后来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孩子玩的疯,把线磨断了,她甚至还能帮着缝几针。
所以相处下来,春霄的气也算是渐渐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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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进来了?”这天掌灯时分,春霄还在认真的临摹韩夫人拿给她的花样,就见杜尚秋进了她的屋子。她一眼瞅见杜尚秋胳膀下还夹着铺盖,更加吃惊道:“你带这些来干吗?”
杜尚秋很纯良的笑了笑:“小桃,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往前迈了两步,“延真兄的两个妹妹和她寡姐,还有他家两个侄女不都挤在一个屋里嘛。大人爱静,小孩子又闹,实在是互相干扰,所以我好事做到底,就把我住的那间屋子腾给三个大人了。”
“那你腾就是了,来我这干吗?”春霄莫名其妙。
“这个……”杜尚秋明显呛了呛,声音放的万分温柔,“你不是我娘子嘛。”
他说这话时表情极端丰富,就像是晴空下的报春花,嫩嫩的、粉粉的,清香清香,看的春霄一时恍惚。
可她再瞅瞅他的铺盖,回忆了下他刚才说的话,忽然就转过了弯来。脸颊噌的一下变成了火烧云,恼羞成怒道:“你……你休想!你给我出去!谁是你娘子?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这个……这个……”这个了半天,也想不出恰当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春霄只能哆哆嗦嗦的指着他,眼睛瞪的像牛铃铛。
“小桃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吧……”杜尚秋一看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说话也就毫不避讳,“我们俩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你的棺椁都迁我家祖坟里了,咱们这不叫夫妻,那还有谁叫夫妻啊?”
“我不管我不管!总之你不能在我这待着!”春霄仓皇逃回内室,乓的一声关上木雕门,末了还把栓插了上去。
“可是房间我已经腾了,你要是不收留我,让我上哪待着呢?”隔着门板,杜尚秋振振有词道,看来丝毫也没有要抬脚走人的意思。
春霄先是仔细想了一番他的问题,发现他确实无处可去。可自己这里又绝对不能留他,最后索性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什么也不说,只当没听到。
她不出声,杜尚秋乐的做起了自己的解释:“小桃,那我就在外间住下喽,还能给你当个看门的,你就放心睡觉吧。”
无赖!流氓!泼皮!
春霄又羞又愤的在被子里扑腾几圈,满身热胀,也不知是被子捂的,还是心神不宁所致,竟一夜不成眠。
“我看杜公子人是极好的,你到底是不满意他哪点呢?”
第二天韩延真的妻子——韩家的三少夫人来找春宵叙话,同行的还有刚搬进这进院子的两位韩小姐。杜尚秋早在春霄起床前就已离开,看他留在外间长榻上的枕头,想来是在榻上睡了一夜。
“他好?”春霄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个武夫罢了,没有离骚风情,也没有淡雅作派,何况我们根本等同陌路,一纸冥婚而已,怎能算数?”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韩六小姐不满的嘟着嘴,她与韩七小姐均是未嫁之身,大有觉得春霄得了便宜还卖乖之感,“你家人还有心给你在阴间找个郎君,哪像我们,生生死死都注定是个孤苦之人。”
“不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守,我倒宁愿孤苦一人算了!”春霄说的颇为大义凛然,又惹来了两位韩家姑娘的兴致。
“哦!莫非姐姐早就有了意中人?”
“怎样?怎样?说来听听!”
这两人原本就与春霄差不多的年纪,又都是差不多的家庭地位,便都有些闺中小姐共有的才子佳人情怀。三个少女讨论成一团,俨然气味相投。
“你们别在这捣乱!”三少夫人看不过去,给两个小姑子一人敲了一个爆栗,转向春霄道:“郭妹妹,我是过来人,若我是你,我一定会珍惜眼下所拥有的东西。”
她手上做着针线,眼瞅着自己绣的一对鸳鸯,语调平缓,却藏着浓浓的情愫:“哪个少女不怀春?我待字闺中时,也曾有花前月下的梦,等到嫁了人,始知梦与现实终究不能等同。可我并未因为延真不是我原先所想的那样便回避他,只要用心相处,你一定能发现他的好。生活中本没那么多假设,有的不过是从眼下的一点一滴中寻找幸福。”
她又将视线从女红投到春霄身上,笑的亲婉:“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纵使是阴婚,我相信你与杜公子也必是有缘之人。”
有缘?那倒是,他俩可不就是同日而亡的缘份嘛!
春霄心中这样腹诽,一面听着对三少夫人的宽慰话,一面望向杜尚秋昨夜睡过的那方卧榻,不置一词。
她何尝不知道,姐夫对她而言——生前,那是一场梦;死后,就更是一场梦了。可这梦连着她的无忧无虑,连着郭府后园的紫藤花树下,她的一颗萌动春心。
而杜尚秋连着她的什么呢?他的存在,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自己与他一样,都已经是这黄泉之下的亡魂。
春心与亡魂,其中的差别岂止云泥。
更何况三少夫人与她终究不同,他们夫妻俩生前有情,所以才能感动于共死。而自己与杜尚秋生前对彼此都闻所未闻,死后……
死后又能怎样呢?纵使他有着能刺破地府阴霾的阳光笑脸,纵使他对自己百般呵护……可等他俩再世为人之时,他们就谁也不会再记得谁,即使相逢,亦不相识。
这与她对姐夫的那份情,岂不是一样没有未来?
清明至故地重游
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尘世间。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四月初五,三大冥节之一的清明到了。
阳间热闹,阴间也热闹,阳间踏青郊游,阴间投胎转世。当然了,两处同等重要的事就是——阳间祭墓,阴间还魂。
这天一大早,杜尚秋就收拾好了,隔着一道门,他尽量显得耐心的问道:“小桃,还没好吗?”
“急什么!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春霄喝叱一声,却被三少夫人一把撇过脸来:“别乱动,眉毛都要画歪了。”
此时一大家子女人都聚在春霄的房中,不是替她谋划穿哪件衣服,就是对着她的脸指手画脚,热闹非凡,皆因为今天是春霄与杜尚秋可以还阳的日子。
当然,由于韩家一家子都在阴间集合了,所以他们是没必要再去阳间看望亲属的,晚上会在郭府另行开宴搞搞家庭聚会。
杜尚秋把耳朵贴在木雕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听得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他忙退开一步,闺门也在此时应声而开。
下一瞬间,他的眼睛便散瞳似的,兀的放大,随后嘴角越扬越高,啧啧两声,悠然念道:“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花。” 句子虽略显轻佻,可自他口中脱出,却又觉得是毫不唐突的真挚赞美。
“是吧,是吧!”三少夫人站在春霄身后,十分受用的点头称是,其他妇人则已在房内轻笑出声,唯独春霄一张俏脸越来越红。
她穿着件莲花纹的宽袖对襟衫,粉红的莲瓣大朵的开在前襟上,外面则直接披着件缠枝图案的杏黄罩衫,半透不透,同色系的束高腰多褶斜裙呈圆弧形托在地上,再加一条绣着春枝的淡绿透明帔帛,随风摆动,富丽潇洒。
据韩家几位夫人说,这正是时下长安流行的装束,不着内衣,胸前一片完全暴露,还不让带任何项链好分散别人的注意力。
“哎!郭姐姐好漂亮呦!跟杜哥哥真是一对璧人!”韩家小孙女憧憬的看着春霄,一句话彻底道破了大人没有点的天机。
“什……么、什么胸啊脸的!你这个下作家伙!”春霄又羞又怒,间杂着一丝得意和一丝窃喜,混合的不知该做何种表情好。最后索性一把拉上帔帛,把这披肩差点穿成了围巾,逃也似的绝尘而去。
“快去啊!”剩下的韩家妇人们纷纷冲杜尚秋打着鼓励的手势,他自然心领神会,笑着冲众夫人一拱手,再扔一包点心给小姑娘,追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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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霄与杜尚秋要返回阳世的地点,是位于阎罗天子殿边的望乡台。
这台造型甚奇: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除了一条石级小路外,其余尽是刀山剑树,十分险峻。据说站在上面,五大洲、四大洋都可以望见。
也因此,阴间之人站上去,只要心里想着家的模样,便可透过层层云海看到那里;只要想着归去,三魂七魄就能重入阳世。
只不过这地方平日是不对鬼魂开放的,若是有人想从这偷跑还阳,不是掉入深渊,就是要被鬼差捉回,从严处置。但今日是清明,有家的可以回家团聚,无家的也可去阳间遛遛风,所以待春霄与杜尚秋到达时,方圆几里之内早就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真是!回个家还得在这受罪!”春霄站在人流里,烦躁的嘀咕一句。
在上望乡台前他们还得排长长的对,队伍两边各有鬼差把守,往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贴了张路引。上书:阴司城隍、丰都县府。以示他们的亡者身份。倘若有人就此一去不回,这拔不掉的咒符也能指引着无常前去拿人,真真是防范的滴水不漏。
“清明就这么几天,大家谁不想回去看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春霄斜瞟杜尚秋一眼:“先说好呦,我回我家,你回你家,咱们各找各妈去。”
“你跟我客气什么……”杜尚秋环在春霄后面,将她与拥挤的排队者隔开一段距离,一边道:“你第一次归家,我当然得陪着你去见岳父岳母大人,再怎么说,我也得感谢他们赐给我个这么美妙的娘子嘛!”
“油嘴滑舌!”春霄娇叱一声,“你想去哪我管不了,不过这可是你硬跟过来的,别想以此要挟我去你们家!”
这一点上,春霄立场坚定。杜尚秋那个家伙“岳父岳母”张口就来,顺溜的很,她却没脸喊俩陌生老人“公公婆婆”,想都别想!
杜尚秋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小桃真是冤枉我了,我是心甘情愿去的,哪想过要你回报啦。反正我爹八成又外派了,家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还有妹……”春霄回头问去,冷不防后面的杜尚秋被人一挤,向前一个踉跄,带的她也往前倾,那两团软绵绵的东西就正好跌进了杜尚秋的臂弯里。
“啊!”春霄大叫一声,也顾不上问题了,本能的一巴掌向杜尚秋挥去。杜尚秋眼疾手快的把脸一偏,便让那巴掌堪堪落到了后面一名亡魂的脸上。
“呀!臭婆娘!你打哪呢!”
“你说谁呢!打你活该!”
“小桃莫动气!这位兄台……”
“杜尚秋,我叫你再躲!”
“小伙子,管好你家母老虎。”
“臭秃头!你再敢说一遍!谁是母老虎!谁又是别人家的啦!”
“别……哎,小桃!”
……
混混阴曹,茫茫阳间,连接着两者的望向台下,这一刻人潮滚滚,红男绿女,情意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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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霄站在朱雀大街上,一时间只想放声大哭,可她本该是个笑不露齿的千金小姐,所以憋了又憋,浑身颤抖的看着周遭让她无比熟悉的活人的世界。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人会看见。”身后的杜尚秋轻轻的拍了下春霄的肩,仿佛是压在大坝开关上的最后一片羽毛,让那水闸口豁然打开。
“哇!”春霄就这样站在御街的正中央嚎啕大哭,开始时在大小姐作风的深刻影响下,她到底还是双袖捂着脸,最后袖子也擦不过来,索性仰着脸哭,哭着哭着又笑了,笑完了再接着哭,又哭又笑,如此反反复复。
杜尚秋就一直静静的守着,一会看看她,一会又看看这同样令他熟悉的街市。他明白春霄的感受,活着的时候因习惯了而忽略的一切,如今看来竟是那样心潮澎湃,只一下子就勾起了对于生命的全部欲望,强烈到几乎可以为了重新得到它而不择手段一般。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杜尚秋毕竟不是多愁善感的小女子,他努力的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一切都过去了,爱恨情仇也好,悲欢离合也好,倘若活着的时候因执念而斩不断,死亡岂不正好强行停止了这一切?剩的个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不对……也不全然是无牵无挂,杜尚秋双手抱胸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背影。
这不就还有个水做的柔嫩姑娘,并且还是他的“娘子”嘛!一个被宠着爱着呵护而成长的姑娘,比最好的玻璃种翡翠还要剔透。人生的最后有此一伴,也算是一种完满了吧。
“好了好了,哭够了没有?时辰有限,我们快点去你家吧。”杜尚秋笑着拉起了春霄的手。
从朱雀门到郭府所在的兴宁坊本有不少距离,这时候杜尚秋一直津津乐道却又被春霄嗤之以鼻的飞行本事就正式派上了用场。
杜尚秋一手搂着春霄,悬浮离地,燕子般轻巧的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穿过。人鬼殊途,于是虽然周围挤的都是出门过节的凡人,却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俩,亦没有人能阻的了他俩的路,通通被两人穿身而过。间或偶尔遇见几个同样返乡的幽魂,杜尚秋就客气的打个招呼,一显他善于人来疯的本色。
春霄却对被搂着的这个姿势颇为反感,这在她来看,可是赤裸裸的肌肤之亲!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一直就在被杜尚秋的没脸没皮逼的步步后退。先是无奈的接受了“娘子”的叫法,然后又被肉麻的叫“小桃”,再然后不得不默认他赖在自己闺房的前厅不走,如今这般仿佛新嫁娘归宁的行程,岂不是承认了这家伙是自己的夫君?
每一步都退的不大、不快,连在一起却几乎就让他达到了染指自己清白的目的。用心歹毒啊!太阴险啦!
“放我下来!谁准你对我搂搂抱抱啦?”思及此处,春霄立时挣扎起来,左扭右扭,却挣扎不脱杜尚秋那走马放鹰的有力臂弯。
“这里又没人看见,小桃何必这样害羞?”
“没人看见又怎样!圣贤有云见不贤而内自省,你如此无德,我岂可听之任之!而且谁说我害羞啦!快放我下来!”
春霄闹的欢腾,杜尚秋就搂的更紧了,语气也越发诚挚无暇:“娘子啊,圣贤还说穷则变,变则通,为夫这只是为了加快脚称的权宜之计啊。”
说到最后,他干脆一个打横将春霄抱了起来,速度窜的飞快。
“啊!”春霄一阵娇呼,赶忙闭紧了眼睛。一半是为这莽夫得寸进尺的行为,一半又是为速度快的她不得不抱紧了杜尚秋的身体。
“慢一点!慢一点!杜尚秋你个死鬼!你绝对是故意的!”
“哈哈哈,小桃别怕,睁开眼看看,多美的景色!”
美?春霄闭着眼,只感觉到风像纱帐一般层层的从面上拂过,软软的、滑滑的,拌着新抽出的枝叶芬芳。
她就这样半睁开了一点点眼睛,直至完全打开。沿街的店铺与人物由于杜尚秋的速度,全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小心翼翼的试着伸出一只手,居然迎着路人的面一个个穿了过去。
“哈哈!”这感觉可有点新鲜,春霄索性松开抱着杜尚秋的手,舒展开双臂。
“快一点!再快点!你看啊,看我!”春霄学着鸟的样子挥动着双手,同时也觉得自己就是鸟儿一样,脱离了地面,脱离了一切束缚,自由驰骋与万事万物之中。
杜尚秋只是更紧的抱住她,但笑不语。
春风拂面,吹的春霄浅绿薄透的帔帛迎风飘荡,与杜尚秋纷飞的青丝交织在一起,扬出一道绚丽的弧线。
清明至故地重游
两人来到郭府前,尚知与这家人倒是堪堪错过了。
“听仆从的话,似乎我爹娘他们都出去踏青了。”春霄从郭府绕了一圈出来,对等在门口的杜尚秋说道。
踏青——也是清明节的保留活动之一。清明节后雨水增多,大地呈现春和景明之象,故而凡夫士子们纷纷出门郊游。这个时节又正是柳枝新发的时候,湖边堤旁常常杨柳连排,人们戴柳、荡秋千、放风筝、打马球。风流公子们趁此佳期寻觅丽人,艳丽的少女们也留着心眼打量三三两两结伴出游的潇洒俊杰。
“难得还阳,要不我们也去转转?”杜尚秋见春霄左盼右顾,搅着袖子似乎心痒难当的样子,趁机给她做个台阶。
“这……”怎么着也是回来看爹与娘,不在门前等着自己倒跑去玩了,这算怎么回事?但是即使礼数是这么说的,今日却的确是一年才一次的日子,就这么眼巴巴的在府门口坐着干等,也不是很合春霄的意思,所以她瞥了瞥杜尚秋,语带犹豫。
杜尚秋一看,明白了,“今日天气正好,记得往年这时,曲江芙蓉池那都是游湖的人,要不小桃你就陪陪我吧?”
“你真的很想去?”春霄“板”着个脸。
“非常想!十分想!”杜尚秋低头憋着笑。
“……那好吧。”缓缓伸出一只手递到杜尚秋眼前。
“?”杜尚秋略慢了一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