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清羽记》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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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未知

    第五章欺之已方。

    香竹寺,观音堂。

    慈音拿着钱袋进来,正要打开,一条黑白相间的细长物体忽然伸来,像豹足一样轻捷地踏住那只淡黄的丝囊。

    轻风拂过,白色纱帷飘荡起来,露出纱帷后一个俊俏的身影。

    静善一手挽着佛珠,俏生生地立在柱旁,一条修长豹尾弯成弧形,从她的身后一直延伸到慈音手边,长及丈许,黑白交错的豹纹在柔美中蕴藏着野兽凶猛的力度。

    慈音叹了口气,松开钱袋。

    静善露出一丝不屑的目光,豹尾一卷,把钱袋收回去,冷冷道:「果然是贼不改,这时候还想着骗人钱财。」

    慈音淡淡道:「小师太还是年轻,哪里知道世间的父子可以成仇,夫妻可以反目,师徒可以冰火不容,亲如手足也可以你死我活。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这些钱铢,至少它们不会背后给你一刀。」

    静善冷笑道:「你骗了那么多钱,难道能救你一命吗?」

    慈音道:「如果不是我拿钱买命,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凝在空中的豹尾突然挑起,像鞭子一样朝慈音抽去。慈音拂尘一旋,白色的细丝旋转着散开,吐出一朵淡红的荷花花蕾。

    娇艳的花瓣层层绽开,露出里面金黄的花蕊和碧绿莲蓬。虽然是真气凝成却维妙维肖,犹如实物。

    接着她一声清吟,犹如玉石琵琶被一双纤纤玉手拨动,让人禁不住沉醉在优美的旋律中。

    静善眼中闪过一抹妖异光泽,接着红唇轻动,「咄」的一声轻喝,慈音的清吟随即断绝。那条黑白相间的豹尾从荷影中穿过,将那朵荷花击得粉碎,然后重重抽在慈音前。

    慈音的护体真气轻易被豹尾破开,身躯如落叶般的飘飞出去,跌倒在地。她抚着,唇角涌出一股鲜红血迹。

    静善的豹尾在身后昂起,她穿着白色僧衣,两条修长美腿交错着款款走来,然后一脚踏住慈音的口,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你想不到他会给你留下一个禁制,而且还泄露出来了吧?」

    慈音脸色苍白,唇旁殷红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静善俏脸一板,寒声道:「你在香竹寺已经住了一个月,十天之内再不把玄水玉交出来,我便剥了你的皮!」

    说着她豹尾一挑,扯开慈音的衣袖,从里面挑出一颗佛珠握在手中,转身离开。

    慈音望着静善的背影,苍白面孔逐渐变得冰冷,刹那间,她看似寻常的面孔就像拂去尘埃的花间灵,流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冷艳风华。

    敖润光着膀子提了桶凉水,「嗷嗷」叫着兜头浇下。虽然不是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气,但进出都要穿着重裘,那桶水也和冰水差不多。

    敖润这个凉水澡洗得惊天动地,让冯源抱着皮袄在一旁看得直咧嘴。「我说队长,洗个澡用得着这么鬼叫吗?」

    「痛快!痛快啊!」

    敖润拿着钢针般的猪鬃刷子在身上刷着,对冯大法的讥讽理都不理。他的前长着半寸长的护毛,像毯子一样纠结成一片,身上肌块块隆起,单论身板,三个冯源捆起来也及不上他。

    敖润昨晚一夜没睡,和鹏翼社的人马一起把金铢装船后运往荆溪,这会儿刚回来。他拿着鬃刷把自己浑身刷得发红,然后又「嗷嗷」叫着浇了一桶凉水,接着把衣服拧干,披在肩上,大摇大摆地回房间,一边叫道:「冯大法!给哥哥生堆火!哥哥要烘衣服!」

    冯源一口回绝:「程头儿吩咐了,今天让我养蓄锐。队长你要用火,我到灶上给你拿。」

    「木柴一股烟火味儿,哪儿有你烘出来的干净?」

    敖润道:「我跟你说,你们平山宗的火法烘衣服最合适……」

    「我呸!我先把你的裤衩都烧了!让你太冬天光着屁股套皮袄!」

    程宗扬一边听着两人在外面斗口,一边拿着笔杆在库房写着辞行的书信。

    来筠州的半个月接连出了王团练和慈音这两桩意外,虽然暂时没有造成危害,但对自己的粮食生意深具威胁。

    不过在解决这两桩麻烦之前,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俞子元坐在他对面,同样一夜未睡,这会儿看起来却神奕奕。库房所有的金铢已经转移到荆溪县衙,按照计划,今晚之后,除了祁远在城中的粮铺应付门面,吴三桂、易彪、林清浦、冯源,连同俞子元从鹏翼社带来的几名兄弟都会转移过去。

    敖润则和程宗扬同行——毕竟自己来筠州是雪隼佣兵团牵的线,冯源既然留下来,至少敖老大要回去向石之隼覆命。

    「公子要回江州?」

    程宗扬拿起信纸吹干墨迹,笑道:「这叫制造不在场证据。」

    程宗扬无意久留,今天粮铺挂出每石六百铜铢的收购价,铺面的粮食收购量显着减少,一般人家已经开始惜售观望。相反的,来自同行的交易量大增。宏升粮铺大量出货,日昌行的周老板甚至把库存全部搬空,从程记粮铺的这位少东家身上狠狠赚了一笔。

    周边州县的粮商不肯让筠州这两间粮行吃独食,连日来,祁远已经陆续谈定十几笔生意,少的数千石,多的上万石。按这样的规模,一个月内自己手中的存粮就能突破二十万石。

    时间正好。秦桧文质彬彬、儒雅风流,既出口成章又写得一笔好字,轻易博得箱州官府那些文官的好感,言谈间将他们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宋军的后勤供应得一清二楚。

    随着年节结束,各地民夫陆续抵达,明天就是正月十一,筠州常平仓存粮将从,明天开始启运,以支应烈山前线。

    从箱州到最前方的金明寨,运粮队伍需要六到八天。据秦桧打探的消息,宋军的存粮最多只能支持八天左右。

    周铭业等人猜得不错,自己确实在筹划着弄粮价。

    不过那些商人只想到官府会调用常平仓平抑粮价,让自己这个不懂规矩的外来商人血本无归,却无论如何难以想到,自己弄粮价的手法是直接烧掉箱州的常平仓,让他们无粮可调!

    筠州常平仓的数十万石存粮一旦被毁,前线的宋军立刻陷入无粮可用的困境,负责后勤供应的官员只能以最快速度调集粮草。周边州府的常平仓一旦告罄,粮价将一飞冲天。

    在关系到胜败生死的紧要关头,王团练的威胁、慈音的出现,都成为可有可无的曲。

    秦桧来筠州的头一天就把常平仓的建筑图弄到手,这些天去常平仓闲逛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有死奸臣负责放火,可以提前庆祝箱州常平仓的末日。

    至于程宗扬自己必须赶在筠州常平仓被毁的消息传到宋军大营之前,回到江州和孟老大、小狐狸一起面对宋军可能采取的激烈攻势。

    「草民程宗扬,见过滕大尹。」

    程宗扬来之前,原本想着见到官就叫声「大人」。秦桧一听,赶紧交代这位不懂礼节的家主,无论汉晋还是唐宋,「大人」都是儿子对亲爹的称呼,千万不能乱用,家主恐怕以前就常被人笑话。

    对于滕甫来说,直接的就称「知州」,文雅的称「大尹」,以滕甫担任过御史传承,自请外放做州官的身份,叫声「州牧」也不为过。

    滕甫点了点头。「坐。」

    程宗扬没想到滕甫会亲自接见他。滕甫是一州之主、文官首领,自己只是个外来商人,能递一份书信进去已经不错了,可滕甫看过信便让人召他在花厅见面。

    滕甫敲了敲信笺。「字写得不错。」

    程宗扬笑道:「不敢掠美,是秦会之的手笔。」

    「会之是个人才,不但写得一笔好字,经义也是极的,处事又干练。如此人物却做了商贾……」

    滕甫摇了摇头,「野有遗材,宰相之失啊。」

    当着自己的面夸自己的手下,这墙角挖得太直接了,程宗扬只好来个笑而不言。

    「不过论起仁厚,」

    滕甫话风一转,「会之却是不及你了。」

    「大尹谬赞了。」

    「你信上说粮价高昂、本金不足,准备还乡再携来钱款?」

    「是。在下初来箱州,粮价每石不过三百铜铢,如今已经涨了一倍。铺中虽然尚可支撑,不免捉襟见肘,恐怕有负大尹所托,才要回乡一趟。」

    滕甫叹道:「也是老夫强人所难。你既然是做粮食生意的,依你之见,粮价是否还会再涨下去?」

    程宗扬明白过来,滕甫肯接见自己是因为担心粮价。毕竟他是一州的父母官,粮食高涨关系到州中的民生,不容他不关心。

    「粮价高低,在下不敢妄言,不过如今粮价高涨,子还是在于去年的秋粮欠收。在青黄不接的时节一有风吹草动,粮价立即高涨。」

    秋粮欠收是因为贾师宪推行方田均税法,风吹草动是贾师宪擅自兴兵,人心动荡。贾师宪身居高位,如此倒行逆施实是误国之辈!滕甫心里怒气难平,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只点了点头。

    程宗扬继续道:「大尹心怀黎民,数次暗访粥棚,又兴建粮仓供应饥民。在下虽是商贾,但仁义之道,匹夫有责。」

    「好,好!」

    滕甫赞许几声,问道:「听说你的粮铺在今日收购粮食的价格,已经是每石六百铜铢?」

    程宗扬按着编好的说词道:「在下是外来商人,每日施粥用粮极多,除了提价收粮,没有别的门路。但在下与大尹有约在先,粥棚要一直常设下去,直到所有民夫还乡。市面粮价四百铜铢,我便用五百铜铢收;市面五百铜铢,我便拿六百铜铢收。为保证外来的民夫和城中的饥民有口饭吃,在下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程宗扬这番话只能骗鬼,他与秦桧对滕甫的看法一致,这位知州虽然品行高致、学识深,但对经济一无所知。

    换成其他商贾立刻便猜到程宗扬挑动粮价上涨是不怀好意,但滕甫是行事方正的君子,正是「君子欺之以方」。

    粮价上涨,不得不高价收粮——这也是因为程宗扬有施粥的先手,换成另外一家带头涨价,滕甫肯定会起疑,但程宗扬说出来只会让滕甫大为感动:程记粮铺只收不卖,收来的粮食都施粥,维持地方稳定,又从哪里赚钱去?

    滕甫感叹良久。「只是亏了你了。」

    程宗扬笑道:「施粥再久也有个了结的时候。在下在筠州的生意却是打算常做的。不瞒大尹,那天在城外许诺粥棚一直设下去,实是在下一时冲动,事后也有些后悔。只是没想到大尹微服亲至,又建了粮仓给在下使用。能让大尹青眼有加,在下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纵然有些痛也硬着头皮做了。」

    滕甫大笑道:「老夫青眼,怎抵得了你万贯家财?」

    「滕大尹名满天下,能得大尹垂青何止千金?」

    「既然你如此义举,老夫也不能让你白做。」

    滕甫道:「便将你施粥用的粮食折成钱铢,老夫亲写箭子为你捐个员外郎的官职。虽然是虚职也算有个身份,往后见着官员,至少不必跪拜。」

    捐官?员外?程宗扬嘴角抽搐一下,想象自己戴着方帽、挺着肥胖的大肚子,走路一摇三晃,被街坊尊称一声「程员外」的可憎模样。

    「……大尹,不合适吧?」

    滕甫道:「朝中文恬武嬉,斗虫玩物之徒尚居高位。何况纳捐只是给你一个官身,并不要你去做官。经商虽然利润丰厚,终究不是传家之计。」

    「斗虫玩物」这句是有所指的,贾师宪自己不检点,也难怪别人讽刺。程宗扬道:「大人一片好意,但在下是建康人。」

    「我宋国亦有客卿。」

    滕甫不容推辞,「工部屯田司掌管官营田地租种,便是屯田司员外郎吧。待你回来,老夫亲自与你讨一份告身。」

    程宗扬推辞不过,只好接受滕甫这片好意。

    程宗扬对这个员外的身份腹诽不已,秦桧听完却是讶然。「员外郎?滕知州真这样说的?」

    「可不是嘛!奸臣兄,帮我想个法子推掉吧。」

    「万万不可!」

    秦桧道:「员外郎不是小官,即便是虚职,对公子将来行事也方便百倍。滕知州一向方正,向来看不起拿钱买来的捐官,况且工部的屯田员外郎不容易买来,多半他是亲自上劄子荐举公子。」

    秦桧解释说,宋国的官员出身最正式莫过于科举,由进士得官。除此之外,还有老子当大官,给儿子挣来的隆补官;靠大臣荐举的荐官;拿钱买卖的捐官。

    捐官对老百姓来说是官,在朝中却是最让人看不起的一种。相比之下,荐官还要好一点。滕甫多半是不想让他承自己的情,才说是捐官。

    「临安人手里有几贯钱的,多半被人叫做『员外』,但真的有员外郎官职者,万中无一啊,程大员外!」

    「你给我闭嘴吧!死奸臣!」

    秦桧笑道:「员外息怒。小人只问一句,捐官的履历要不要小人来写?」

    「怎么不写?」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不要白不要。对了,我这员外和王团练的团练,哪个大?」

    秦桧笑道:「团练是地方从八品的闲职,说白了不过是个乡兵头子,怎么能与屯田司正七品的员外郎相比?」

    员外郎才七品,团练比员外郎还低三级,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却是箱州一霸,地头蛇的威风真是了不起。

    程宗扬道:「盯着他,免得他坏了咱们的事。」

    「今晚长伯亲自去。」

    秦桧摩挲着手指,悠然道:「天干物燥,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日子啊。」

    存放的钱铢搬运完毕,众人随即去了荆溪,只留祁远在粮铺。敖润和两名鹏翼社的兄弟已经备好车马在外面等候。

    首先离开的是申婉盈,经过卓云君多日来的误导和引诱,再加上这些天来的欢好,短短几天时间,申婉盈就从疑惑到对师传的言词深信不疑。程宗扬把她裹胁到筠州是担心她走漏风声,现在洗脑成功、不怕她反水,便派两个人送她回沐羽城。

    有卓教御这个明师亲身传授房中术,不仅程宗扬玩得身心愉快,申婉盈也受益菲浅。昨晚一场大战,卓美人儿卖力奉迎,她那个水嫩的弟子更是把自己当成神明一般。

    程宗扬兴致高涨,索把她们两个赤条条摆到一处,让师徒俩交颈叠股,各自敞开风流美;自己一边抚扪、恣意把玩,一边用灵轮流去炼她们的玉鼎。

    她们两个有没有进益说不准,自己爽到却是真的。

    得知只有自己独自返回沐羽城,申婉盈显出几分失落,卓云君便解劝说:如今教中有小人作祟,掌教伏龙在涧,身边不能有太多人;异日掌教重执权柄定然会让她成为内室门人。况且她一个年轻弟子,能和掌教双修数日已经是难得的福分,将来受惠无穷。申婉盈听师传如此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诸事齐备,小紫和梦娘先上了马车,接着浓妆艳抹的卓云君被程宗扬拥着,小鸟依人般地从房内出来。程宗扬在她衣内了几把,然后把她推上马车,自己翻身跃上马背。

    有死丫头可以斗口,有梦娘可以欣赏姿色,还有供来消遣的卓贱人,这趟旅途一定不会寂寞。

    筠州的局已经布好,有秦桧在,自己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大可以后顾无忧。

    程宗扬将王团练和慈音抛在脑后,一挟马腹,坐骑当先冲出,意气风发地说道:「走!我们回江州!」

    第六章 铁丝奇效

    江州。金明寨。

    刘宜孙盘膝坐在地上,旁边的饭菜已经结了一层薄薄冰渣,却是一口都没有动过。他盯着墙壁上黄泥干裂的纹路,黑色的瞳孔仿佛深不见底的渊潭。

    这座囚牢是他带着三川口败阵的士卒们修建的,没想到自己成了第一个犯人。

    数日前黄德和的密奏送至临安,一句「捧日军左厢都指挥使刘平暗中通匪」,将已经堕下悬崖的刘宜孙彻底打入深渊。

    这次调动的宋军士卒,包括大多数禁军指挥使都以为本次出征是向晋国借路,剿灭江州的匪寇,私下都在嘲笑晋军的无能。

    刘宜孙却知道事情不这么简单,父亲虽然没有对他吐露过内情,但「星月湖大营」却是他从小耳熟能详的名字。

    只看这些年来,宋国从君王到朝中重臣,再到军中,都于对曾经风云一时的星月湖大营讳莫如深,以至于年轻士卒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就可知道宋国上下对「那个人」的忌惮。

    黄德和的诬告正戳中宋主和当权贾太师的痛处,朝中的反应也无比激烈。

    刘宜孙得知自己在临安的亲人已经悉数下狱,连生还的中级军官,包括王信、种世衡和郭逵也受到怀疑,与自己同时被囚。

    一名士卒悄悄进来,拿走结冰的饭菜,又递来一碗热汤,低声道:「都头,吃点东西吧。」

    刘宜孙道:「我不饿。」

    军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冤屈的,三川口一战幸存者还有不少,几千双眼睛都盯着是谁最先逃跑。

    按照军律,黄德和弃主将逃生导致全军溃败,最轻也是死罪。但谁都没想到黄德和会在密奏中直指刘平与星月湖余孽勾结。普通士卒不知内情,知道内情的将领,谁又肯牵涉进去?

    黄德和这记诬告刁钻毒,算准没有人肯火中取栗,替刘平剖清与星月湖的关系。宋国以文御武,即使夏用和那样成名已久的高级将领,在贾太师面前也如同仆役小儿。以武将的身份替刘平诉冤,只怕「星月湖」三字刚说完就被推出去斩了。

    热汤渐渐凉去,刘宜孙仍一动也不动地保持刚才的坐姿。幸亏父亲遗泽尚在,营中军士也知道他受的冤屈,没有人为难他。坐牢的这几个,反而让他从繁重的劳作解脱,难得休息了几天。

    那名士卒又进来道:「刘都头,有人来看你了。」

    「宜孙,你怎么这副熊样?」

    随着一个自信满满的声音,一名年轻人踏进牢房。他和刘宜孙差不多年纪,顶盗贯甲,身手璃健,一看就是将门子弟。

    刘宜孙扭过头,勉强牵了牵唇角。「任兄,你怎么来了?」

    来的是龙卫军左厢都指挥使任福的儿子任怀亮,因为同样出身将门,又同在禁军任职,两人在临安时就一向交好。

    这次刘宜孙是先锋,任福的龙卫左厢军是后军,两人一同出征,在战地首次见面却是在牢房内。

    任怀亮端起架子,板着脸对那名士卒道:「我和你们刘都头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等士卒离开,任怀亮就露出原形。他摘下头盔扔到一边,然后朝刘宜孙眨了眨眼,从怀中出一大包熟。

    「牛?从哪儿来的?」

    「昨天旁边州县送来劳军的酒,我特地给你留的。」

    刘宜孙不信。「朝中三令五申,禁止宰杀耕牛,劳军怎么会用牛?」

    任怀亮嘿嘿笑了两声。「我没说完,这是县里带来拉车的牛,我看着眼馋,顺手宰了。」

    说着他又从怀中出一只盛酒的银扁壶,「来!抿一口祛祛寒!哎呀,你怕个鸟啊!没影的事还真能冤屈你了?撑破天坐半个月牢就出来。」

    刘宜孙拿起银扁壶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仿佛一条火线直烧到胃里,辛辣无比。

    任怀亮抓起一块牛,边嚼边道:「黄德和那杂碎,让老子撞上他非给他来个一刀两眼儿!我呸!监军的太监没一个好人!」

    刘宜孙被酒水呛到,咳嗽一声,抹了抹嘴唇。「也不能这么说,不过黄都监辱及先父,我刘宜孙与他不共戴天!」

    任怀亮看到他眼中的泪花,想起刘伯伯往日的英姿,心里也不好受。

    「刘伯伯一世英雄,却被小人算计。娘的!那伙匪寇连番施诈,真够下作的!」

    「一群乌合之众,我大军一来就缩在城中。」

    任怀亮越说越恼,「夏帅也真是的,放着十万大军,就年前虚攻一次,连江州的城墙都没到便回来了,天天离着江州城远远地建寨挖沟。我就纳闷了,这是谁打谁啊?难道怕几千名匪寇冲出来把咱们一锅端了?」

    任怀亮一边说,一边摇头:「夏帅真是老了,也不想想朝中有一帮文官盯着,夏帅这么拖下去宛若畏敌如虎,怯战的罪名可跑不了。」

    刘宜孙道:「你我是武职,这些话不好乱说。」

    「要不是你,我会说这些吗?」

    任怀亮哂道:「难道你还会告发我?」

    刘宜孙摇了摇头。任怀亮与他父亲任福一个子,胆大包天、好勇斗狠,言词无忌。

    正说着,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号角,片刻后一名亲兵奔进来,掩不住满脸喜色,「衙内!江州城里的乌出来了!」

    「什么!」

    任怀亮一下子跳了起来。

    「第四军的常鼎常指挥使先和敌寇交上手,这会儿任将军刚从夏帅那里请了军令,正招集众将出兵。」

    任怀亮抓起头盔,像火烧屁股一样拔腿就跑:「妈的!天上掉馅饼啊!这分功劳是我们龙卫左厢军的!宜孙,看我替你多斩几个敌寇的脑袋!」

    「怀亮!小心!」

    刘宜孙在后面叫道:「那伙敌寇非同一般,告诉任伯伯,万万不要轻敌!」

    任怀亮满不在乎地说道:「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龙卫军与敌寇遭遇完全出于意外。宋军为了围困江州,在城南和城东建了金明和定川二寨,由捧日军和龙卫军分别驻守。

    江州西面是大江,东面、南面都是平原,城北靠近烈山支脉,地势崎呕,不适合扎营。为了防止敌寇弃城逃窜,宋军逐日派出游骑在城北巡视。

    没想到龙卫左厢第四军的骑兵却捕到一条大鱼,城外竟然有十几辆大车的物资正悄悄运往江州北门。龙彻第四军的骑兵随即出动,栏截敌寇的小队,不知道车上究竟装载了什么物品,看到车队遇袭,一直在江州缩不出的敌寇居然派出数百人接应,拼了命要将大车抢回来。

    第四军指挥使常鼎接到敌讯,立刻出兵猛扑江州北门,截断敌寇退路。那些悍匪见状顾不得入城,护送车队一路向北逃跑。

    「那些贼寇跑得倒快。」

    常鼎道:「见我军断其后路,立刻北遁。」

    「刘肃呢?」

    说话的是龙卫左厢军主将任福,他年逾四十,体格高大威武,鞍侧挂着两柄四刃铁筒。

    捧日、龙卫四厢都指挥使中,刘平是进士出身,石元孙是石守信之孙,葛怀敏是葛霸之子,全都出身将门,只有任福是从士兵做起,一路当到都指挥使,在禁军中声名显赫。

    常鼎道:「末将担心贼寇施诈,与刘指挥使轮番追击。接战中,抢得敌寇大车一辆。」

    士卒掀开车上的油布,只见里面放着数十铁枪一般的巨箭,尾部是铁制的翎羽。众人都是军中宿将,一眼看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有人叫道:「一枪三剑箭!」

    任福脸色冷了下来。「一枪三剑箭」因一次发三枝而得名,这种铁制的巨型弩箭只有一种弯机可使用:「三弓床弩」,俗称「八牛弩」。

    八牛弩最大程超过三里,超远的击距离和极强的力道,使宋军多次以此击杀敌军大将,同时也是宋军的绝密武器。江州的贼寇居然有八牛弩,此战之后,军器监的官员们恐怕要全部清洗一遍。

    不过任福对那些文官的命运没有兴趣,他关心的是八牛弩一旦在江州城头出现,会给攻城的宋军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任福沉声道:「立即回禀夏帅!」

    说着他一磕马刺,率军朝北急追。

    得知敌寇出城,任福便向主将夏用和请令出兵,但夏帅上了年纪,与以往的果决判若两人,只允许他袭扰,严禁追击。

    现在敌寇的运输物资中发现了一枪三剑箭,便是夏用和亲至也得穷追下去。

    但刘平兵败的影尚在,任福连续发出命令,除战斗力稍弱的第九、第十军以外,他将其余将士全部召集过来。纵然敌军有埋伏,两万人的军队也超过江州所有敌寇数倍。

    任福对自己的龙卫左厢军信心十足,单论实力,龙卫左厢军恐怕是宋军最强的一支,军中猛将云集,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不逊于其他的禁军名将。

    程宗扬拿着黄铜望远镜注视远方的地平线,在他左侧是倚着马匹的萧遥逸和雪隼佣兵团的副团长石之隼,右侧则是自己手下的四名上尉:臧修、徐永、杜元胜、苏饶。

    程宗扬的一团由谢艺留下的一营和萧遥逸的六营组成,由于没有直属营,实力最为薄弱,因此整个雪隼佣兵团都被调拨过来组成左翼联军。

    自从知道石之隼暗中窥视月霜,程宗扬就对这位佣兵团长深具戒心,因此把小狐狸也拽上。

    萧遥逸交了兵权,被孟老大打发去守城,正因为无缘参加此役而准备哭给孟老大看,程宗扬雪中送炭的义举让他这会儿还在笑。

    「差一刻七点。哦,是辰时。」

    萧遥逸低头看了看闹钟,然后抬头望着程宗扬,由衷地说了一遍:「程哥,你真是我亲哥!」

    「你都说了一百多遍。」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就你头发留那么长,看起来跟娘儿们一样。」

    萧遥逸换了一身星月湖的军服,愈发英武,只不过他军帽下的头发却披到肩后,用一条丝带束着,让他肃杀的军人形象中多了几分柔美的飘逸。

    萧遥逸嘀咕道:「你以为我想留啊?打完这仗我还要戴冠呢。程哥,不如咱们两个换换,你来当江州刺史,我来替你当团长。」

    「嘘!」

    程宗扬打断他,低声道:「来了。」

    「不对啊。」

    程宗扬看着远处的烟尘,喃喃道:「看样子只有一万人出头,其余的军队哪儿去了?」

    「分兵了。」

    臧修看着刚递来的军报道:「龙卫军追到川口,兵分四路。主将任福带领第一军桑怿、第四军常鼎、第五军刘肃、第六军王庆为一路。第二军朱观、第三军武英为一路,第七军赵津和第八军的王珪策应。」

    肃遥逸两声:「大战在即遝分兵,任将军是疯了吧?」

    程宗扬道:「侯二哥挑的好地方,好水川这地形,两万人怎么也铺展不开。何况人家分出来的一路都比整个星月湖大营的人多。」

    「也多不了多少。现在我们星月湖可是满员,整整八个营,两千四百人。况且还有老石的人马。真打起来,他们全部加在一起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萧遥逸扭头看着石之隼,笑嘻嘻道:「是吧,老石?」

    这些天两人已经混得恁熟,石之隼带来的六百名雇佣兵还有两架八牛弩,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他居心难料,萧遥逸真想交这个朋友。

    石之隼的两手笼在袖中,痩削的面孔因为即将来到的大战而微微绷紧,闻言只点了点头。

    好水川之战的计划是侯玄提出的,计划以星月湖大营全部主力,在野战中重创龙卫左厢军。星月湖大营主力出战必定导致江州城防空虚,最大的危险是宋军趁机攻城。

    好在星月湖人马并不多,江州城内包括民夫在内有近万人,少了两、三千人,一时也看不出来虚实。

    只要速战速决,赶在宋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战斗目标,撤回城中,宋军即使大举攻城,众人也有信心守得住。

    侯玄挑选的战场——好水川,位于江州城北四十里。江州城北说是山地,其实是高地,来自烈山余脉的雨水长年冲刷,在平原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扇形冲积区,三十多里范围内的地形沟壑纵横。

    最主要一条被称为「好水川」,说是川却没有水,川中宽度不过一百余步,深度却超过两丈。此时星月湖大营主力就在川中等候龙卫军的到来。

    据原定计划,战场左翼由程宗扬一团的两个营和雪隼佣兵团组成,数量一千二百人。右翼是侯玄的三个营,数量九百人。中路则是孟非卿亲自出动,除了他的直属营以外,还有从未出过手的斯明信和卢景,数量同样是九百人。

    另外还有两百名左右的雇佣军作为辅兵,全军总数超过三千人,但对手却是两万员锐,比起三川口一战的比例更加悬殊。

    月霜也在中路,她刚升了少尉,负责指挥一个排。

    程宗扬可以想象,孟老大肯定把手下最出色的人手全挑出来交给她,况且还有秋小子那个跟屁虫,只怕这场大战下来,她连汗毛都伤不到。

    程宗扬昨日刚刚抵达江州,随即接到林清浦从荆溪传来的讯息。他离开箱州的当晚,秦桧与冯源联手潜入箱州的常平仓,一场大火下来,仓中积存的五十万石军粮被烧掉九成有余。

    之所以剩下一万多石是秦桧趁着救火的机会,带领民夫从火场中抢出来,顺手搬到自家仓中,眼下已经姓了程。

    另外一千来石压仓底的陈粮,秦桧发现连猪都不大爱吃之后,很慷慨地送到知州衙门。

    于是箱州常平仓一场大火损失惨重,秦桧本人却戴着不避危难、积极组织民夫灭火和维持秩序、救灾有功的平民义士等光环,受到筠州官府的表彰。

    面对一脸憔悴的筠州官员,秦桧动情地说:「秦某虽是外乡人,却早把筠州当成自己的家。这次常平仓遭受天灾,各位官长奔走救援,辛苦之状,筠州数十万父老有目共睹,连秦某本人也多躬各位长官指挥有方,才能救出一点粮食。尺寸之功未立却受此表彰,草民愧不能受。」

    一众官员都感叹良久,道:是天灾难免,我们这些官员辛苦,那是分内的事,秦先生的义举却是难得,这表彰无论如何都得收下,好让我们回去向滕知州覆命。

    程宗扬佩服至极,死奸臣放了火、抢了粮、受了表彰,还讨好筠州的官员,又顺带把失火的责任推到老天爷身上。别人是一鱼两吃,他是一条鱼来回吃八遍,每次都能吃出新鲜,真是太有才了——箱州的官员实在应该给他立座牌坊。

    常平仓被焚的消息确认之后,孟非卿立刻抓住时机,抢在消息传到金明寨之前展开好水川一战。若此战取胜,宋军丧失两成鋭,又得知即将断粮,唯一的选择就是撤军。

    好水川地势崎岖,星月湖大营以八牛弩专用的一枪三剑箭为诱饼,引双!罾左厢军的任福,一入川口就分成数路佯作逃窜。

    任福果然上当,他据车辙、足印,以及路旁抛弃的大车判断,敌寇有车十四辆,人数在三百人上下。于是任福调集麾下的八个军全力出击。

    这是为了防止重蹈刘平的覆辙,任福才不惜使出苍鹰搏兔的手段,即使敌寇有诈,两万人马也足以把敌寇撑死,孰不知这一切都落在侯玄的算计中。

    烟尘中隐隐可以看见宋军的旗号,石之隼眯起眼睛,「是桑怿。」

    「老石真好目力,难怪暗器玩这么好呢。」

    萧遥逸赞叹两声,然后道:「程兄、石老哥,你们知道孟老大为什么选龙卫左厢军吗?」

    石之隼笑而不言,程宗扬道:「软柿子还是硬柿子?」

    萧遥逸笑了起来。「硬!第一军指挥使桑怿,你猜他什么出身?六扇门!别人是独行大盗,他是独行捕快。六扇门虽然也杀贼,可谁都没他杀得多,为人又有谋略,索让他转了军职,这次出征才加入龙卫军。

    「第三军指挥使武英是客卿出身,多谋善战。任大将军让他分兵就是因为武指挥使为人谨慎,把他踢开,免得他在旁边劝说碍手碍脚,而且有他领军也放心。第八军指挥使王珪是禁军猛将,擅使铁鞭,不逊于刘平手下的郭遵。他的出身你怎么也猜不到。」

    萧遥逸微笑道:「太乙真宗!想不到吧,一个猛将居然通阳术算。」

    程宗扬恍然道:「难怪那次郭遵看到月丫头用真武剑,只擒不杀。他既然是太乙真宗的,为什么不追随王师帅呢?」

    「王珪比师帅从军更早,而且和岳帅结过梁子。」

    「……你能给我找出一个跟岳帅没仇的例子吗?」

    「有啊。」

    萧遥逸连忙分辩道:「第二军的指挥使朱观跟孟老大的关系好得很。如果不是他当时已经有军职,差点儿进了我们星月湖。」

    萧遥逸叹口气,「跟老朋友交手,孟老大心里也不好过吧。」

    程宗扬冷笑道:「少给我转移话题。我问你岳帅,你把孟老大拉出来说什么?」

    萧遥逸讪笑道:「一时想不到不代表没有嘛,说不定我明天能想起来呢。嘿嘿,刚才说了那么多猛将,还没提到主将任福。任大将军当年和岳帅一起打过真辽,孤军夜袭百里,攻破白豹城,一战成名。龙卫左厢军人才济济,净是龙虎之辈,若能打掉他们,宋军十成战力至少要折掉四成。」

    好水川由烈山余脉流下的雨水冲刷出一条条深沟,形成一个倒执的扇形,合并一处流入大江。

    宋军在川口分兵,不可避免的越行越远。任福亲率四个军近万人的主力衔尾疾进,与朱观和武英的距离相隔已近五里。

    一直沉默的石之隼忽然道:「任福好勇斗狠,现在的速度已经有克制了。」

    程宗扬拿着望远镜道:「看得出来。相比之下,武英那边够慎重的。」

    比起任福主力的士气如虹,朱观与武英的第二军和第三军一边行进,一边不辞劳苦地派出士卒翻过山梁,与两侧第七军的赵津和第八军王珪联络,始终保持相同、的进度,这使他们与主力的距离相隔更远。

    不过在这样的地形中,自己一方的通讯联络也困难得多。随着任福军在川中迂回转进,被山梁一隔,连程宗扬也看不到他们行进到哪个位置。已方人员的数量只有任福一路人马的三分之一,如果不能同一时间及时投入战斗,倾全力攻灭宋军一路,在敌众我寡之下,这场仗不用打就输了。

    程宗扬正嘀咕孟老大会怎么指挥三路相隔数里的人马同时出击,忽然间,一片白鸽带着尖锐的呼哨声,从里许外的山谷飞起。

    萧遥逸神大振:「任福进来了!」

    看着漫天的白鸽,程宗扬终于想起历史上出现过的一幕——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这就是说宋军那一川战死的龙虎锐了。

    任怀亮抛下手中的银泥盒,气怵怵地道:「娘的!谁在盒里塞这么多鸽子?」

    宋军前锋追逐敌寇,却在川中看到几百个银白的泥盒,里面还有扑腾的声音。

    桑怿担心有诈,命令停军等待主将。

    任福亲自赶来也琢磨不出银泥盒中藏什么,便让人打开。谁知银泥盒里都是鸽子,刚打开就飞出来。

    尖锐的鸽哨声拉开好水川之战的序幕,接着一杆两丈高的大蠢出现在远处的山梁上。

    大纛的旗杆是新制的,旗帜却仿佛经历过无数沧桑,上面布满创痕。腥红的战旗上,一个巨大的「岳」字即使隔着两里的距离也清晰可见。

    那道山梁正处在川口的位置,川谷形成一个丫字形。宋军追逐良久的两辆大车此时停放在山梁下。

    任福的瞳孔微微收缩,望着大纛下那个雄伟的身影,一字一字说道:「孟非卿!」

    鸽哨响声未歇,周围伏兵四起,第一波箭雨便让近百名宋军失去战斗力。任福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挺直身躯沉声道:「敌寇主力既然在这里,倒省了我们再找路。敌寇即使倾力而来也不过数千,我军却有两万!只用一军便足以扫平他们,何况我有八部龙虎之师!谁替我把岳贼的旗帜拿来!」

    旁边一名牵着马匹的将领欠了欠身却没有作声。任福知道他为人一向沉默寡言,也不以为意,下令道:「桑怿!你带第一军去!只要拿下岳贼的战旗就是大功!」

    桑怿身材矮小,貌不出众,怎么看都不像是勇力过人的武将。他的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因为从军,以前惯用的铁尺换成一枝铁简挂在鞍侧。

    另一名将领高声道:「末将请战!」

    他身高六尺,足足比桑择高了一个头——事实上在龙卫军里,即使普通士兵的身高也在五尺七寸以上,合一米七七,上四军中天武军更是要求五尺八寸,合一米八的身高。桑怿能进入禁军完全是特例。

    桑择忽然道:「我只带一个营,剩下的布阵。」

    说着他翻身跃上马背,拔剑朝自己军中一指,挑出一个营朝前方的战旗杀去。

    任福知道他是趁敌寇立足未稳而抢先踏阵,好给自己留出时间布阵。毕竟宋军步兵坚阵天下闻名,只要能够结阵就立于不败之地。

    但好水川地势狭窄,而且长途追逐之下,四个军近万人在川中拉出两、三里的距离,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结好阵势。

    任怀亮看着桑择仗剑而出,不禁眼红,叫道:「爹爹!」

    任福瞪了他一眼,然后一挥手,「去吧!」

    任怀亮欢呼一声,带着自己一个都的骑兵跟随桑怿一道杀向前去。

    随着敌寇伏兵四出,川中已经有数处开始激战。任福不去理会,接连下令,收拢士卒开始结阵。

    桑怿伏在马上,不断出剑挑飞来的箭枝,迅速逼近敌寇战旗所在的山梁。

    相距还有百余步的时候,两辆并排停在山梁下的大车忽然朝两边分开,油布覆恣的冲妃拖出;逍环状物体,仿佛一道不断拉长的黑色巨蟒,顷刻间便将山梁连同两侧的谷口全部封住。

    最前面的几名宋军骑兵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彼此交换惊愕的眼神。任怀亮更是张大嘴巴,吃了一口的灰尘也忘了吐掉。

    敌寇的大车上载的并不是八牛弩箭,而是一堆环状铁丝。那道铁丝环竖起来有半人高,上面密密匝匝拧着两寸长的铁刺。无论人马,只要撞上去少不得一身是伤。

    这种铁丝网放置极为容易,只要拖出来就自然而然地竖起成屏障。而且它呈环形,本无法推倒,最多只能接近后想办法斩开。

    比起六朝军队惯用的鹿角和竹签,这种铁丝网优势极大,半人的高度使骑兵本无法策马跃过,也不能靠马匹的蹄铁强行践踏;想把它斩断免不得费一番力气,要接起来却极为容易,而且战后收拾起来也方便,不用像散置的鹿角和铁蒺藜一样担心遗漏。

    任福在阵后窥见,脸色又冷了几分。周围几名将领都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别出心裁又易施难攻的防守器具,不由得相顾失色。

    任福旁边的亲兵队长刘进却是当年与主将一起出过兵的,失声道:「铁丝网!将军——」

    「住口!」

    任福冷冷道:「一道铁网,能奈我何!刘肃、常鼎!去后路收拢你们的兵卒!」

    刘肃和常鼎的第四军、第五军最早开始追击,为了节省马力,此时都堕在后面。

    二将回过神来齐声应诺,带着亲兵朝后奔去。

    敌寇突然拖出的环状铁丝网转眼将通途变成险地,不仅让冲阵的宋军骇然惊惧,连石之隼也为之愕然,半晌才道:「岳帅奇思妙想,今日方得一见。久闻星月湖大营多有奇技,果然名不虚传!」

    萧遥逸一脸得意,献宝似地对程宗扬道:「程兄,咱们的铁丝网怎么样?想不到吧?」

    程宗扬心里暗骂:好你个岳鸟人,我还准备做一批,在守城时大显身手,结果又让你抢先一步。少显摆一点你会死啊!

    石之潍连声称奇,又道:「这铁丝网若要打造也不甚难,难就难在如何把铁器打造得如此柔韧。虽是铁却如丝绳一般。」

    程宗扬道:「哪需要打造,都是拉出来的。」

    这下轮到小狐狸愕然了。「你知道怎么做?」

    程宗扬耸了耸肩。石之隼道:「怎么可能!铁器易折,一拉之下还不寸寸断裂?」

    「那是炼铁的方法不对。」

    萧遥逸紧接着问道:「哪里不对?」

    程宗扬道:「石炭。」

    宋国吃亏在太早用煤,当时又没有炼好的焦炭,煤中含硫导致铁质脆硬,如果用木炭,效果会好得多。

    萧遥逸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就和程宗扬说出「沙发」的那次一样,看着程宗扬的眼神都变了。

    程宗扬忽然一笑:「你们岳帅是不是做梦都想造一挺机枪出来?」

    萧遥逸佩服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已经造了,不过是机,一会儿你就能看见。」

    「不是吧?」

    程宗扬满脸遗憾地说道:「怎么没炸死他呢?」

    刘肃带着亲兵逆着人流朝自己的军队驰去,两侧的山梁上不断有冷箭来,宋军的盾手在外掩护,其余士卒各自按照所属的队、都、营、军收拢。

    但好水川最宽处不过百余步,地势曲折多变,整支大军犹如一条长达三里的巨蛇,前后不能相望,只有在山梁上才能看到蛇身各处不停爆发的激战。

    远远看到第五军的旗帜,一名亲兵拿出号角准备召集诸营结阵。刘肃一把夺过来放在嘴边,接着苍凉的号角声在谷中响起。

    眼下是分秒必争,早一刻结阵就能早一刻稳住阵脚、早一刻展开反击。

    刘肃不担心己方会败,毕竟自己身边有四个军的龙卫军锐,武英、王珪这些猛将也随时会投入战场。

    忽然亲兵惊叫道:「将军!」:刘肃扭过头,只见几名穿着黑色军服的敌寇出现在山梁上,接着推出一个古怪的物体。

    那物体像一只水桶,铁制的桶口有尺许大小,桶身长约两尺,朝天放置;尾部的小孔中伸出一棉线。一名敌寇拿出火措吹了吹,点燃棉线。

    旁边的匪贼从容不迫地用一条薄纱蒙住桶口,然后把铁桶倾斜下来朝着自己的方向,接着铁桶猛然向后一挫,发出一声雷霆般的震响。

    刘肃眼看着桶口喷出一股浓烟,那层薄纱一瞬间化为乌有,紧接着无数细小的铁漠黎从桶口飞出,雨点般将自己笼罩起来。

    刘肃竭力拔出佩刀,还没有举起就连人带马栽倒在地。离他最近的几名亲兵也被波及,浑身钉满铁蒺藜。他的左眼也中了一枚,温热的鲜血不断流淌;他看到周围的亲兵朝自己冲来,叫喊声却渐渐变得模糊。

    「真的是星月湖大营的贼寇啊……」

    刘肃的脑中浮出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手指一松,佩刀滚到一边。

    「这种机程不远,最多只能打二十步,准头更靠不住。岳帅原本准备在里面装上铁丸,但一打就飞得没影了,只好换成满天星。平时没什么用,碰到人多的时候,打出去总能捞到一群倒霉的。」

    萧遥逸苦着脸道:「就是火药太贵了,一股烟就打掉我好几十个银铢。」

    程宗扬道:「你们岳帅也太缺德了吧?铁疾藜上还带毒?」

    「那东西打到身上也扎不深,不带毒就没用了。」

    「打过去把人毒死?这机也太糟了吧!」

    「机最大的功效不是杀人,而是吓人。」

    萧遥逸低声笑道:「你瞧,没人敢过来了吧。哈!好像打到大家伙,看那盔,是军指挥使吧?喷喷,他真够衰的。」

    机刚才那一发的程才十几步远,如果不是从上往下打,能不能捞到人命都是问题。

    虽然机只是吓人的东西,但效果奇佳,宋军拼死抢了主将的遗体就远远退开,惊惧地看着敌寇手中的火摺。

    那几名敌寇把口转到哪一边,那边的宋军就如潮水般退却,等于仅用三个人就扼守住百步长的一段山梁。

    刘肃良的甲胄阻挡大部分的铁蒺藜,但脸上中的几枚却要了他的命,他也成为好水川一战里,第!个战死的军级指挥使。

    第七章 瓮中捉鳖

    看到敌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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